究竟当作“云开”抑或“云凯”?表哥的乳名至今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谜。
我所知道者,他的书名叫禹荣耀,江湖绰号“禹疤子”。客观而言,属于那种绝对入不了正史的角色。
但他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却非同一般。缘因他不仅代表了家族的一个枝蔓,也代表并终结了一个欲说还休的时代。
云开表哥(前排右1)及其妻儿、岳母一家。这是我们家所存云开表哥唯一照片。
母亲众多的兄弟姐妹中,唯独大舅我无缘得见。这样一个既无血债亦无民愤的守法乡绅,政权更替后却被突然镇压。2015年6月间我回洪江,母亲说起大舅,还禁不住老泪纵横。她说,没有大舅,自己这一辈子根本上不了学。充其量是千年古镇上某个殷实人家工于女红的乖巧妇人。因为当时除了大舅其他四个舅舅全在外地自谋生路。大她十六七岁的大舅对这个最小的同胞妹妹禹玉兰甚是宠爱。而他的大妹妹、我的姨娘禹玉梅则不然,姨娘自打从外婆的肚子里出来,一读书就说脑壳痛。以是学堂门庶几一次没进过。长大成人却后悔了,找婆家硬是百里挑一找了个会同马安的乡村教师,也就是我的姨父梁臧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全国闹饥荒,胆小谨慎的姨父怕家人捱饿,主动放弃教职回乡下种田。末了(三年困难时期结束结束)想再回学校教书却再也无人搭理他,最终把子子孙孙都留在了农村。九十年代初还是我生拉硬扯把姨娘大女儿的几个后人带到了东莞,现一直在这边发展,目前看,生活得还不错。此为后话。
由于最疼自己的小妹妹,几乎母亲提出的任何要求,大舅都会想办法满足。但当过保长熟读四书五经的大舅辩才了得,笔头不错,好替人打抱不平,经常侠肝义胆免费帮人写状纸。因此官方民间也颇得罪了一些人,有人诬他为“讼棍”。据母亲回忆,他被抓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熟识的托口村民在某僻静处遭土匪打劫,损失了好些银两,热情的大舅随他去看现场,和土匪交涉;之前在官司中吃过大舅亏的个别仇家见时机成熟,便屁颠儿屁颠儿跑到官府告大舅通匪。说禹玉余与土匪关系若非特殊,赤手空拳怎么会不惧土匪?官府得了当事人好处,遂不分青红皂白来禹府抓人,大舅闻讯连夜逃到外地一亲戚家藏匿起来。官府恼羞成怒,益发觉得大舅可疑;便天天差人扛着长枪来禹府要人。外婆是个要面子的人,且在托口镇上又是大户人家,不堪其扰,觉得老这么躲着掖着终非长久之计,还让街坊邻居看笑话。乃差母亲和姨娘一块去亲戚家把大舅“弄回来”,让他回来把情况跟政府说说清楚。母亲和姨娘不谙世道险恶,领旨而去。经不住两个妹妹的苦苦哀求,大舅不想让一家人为难,自忖好汉作事好汉当,没必要连累家人,竟真的相跟着两个妹妹回到了家里。结果被官府事先埋伏在老禹家四周的人逮个正着,二话不说五花大绑押往官府,自此再未归家……
因此,母亲总说当初无异是自己和梅姐把亲哥哥送进了监狱,心中很是歉然,一辈子不得安宁。即便母亲(我外婆)老糊涂了,自己上过中师读过书心里应该明白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世道变了,人心险恶,别人处心积虑要弄死你,还能给你正本清源的机会?躲还来不及呢!“人既然逃出去了,作为妹妹何苦要四处找寻让他回来自投罗网哟!官府的话能作数么?”得到大舅的死讯后,母亲更加难过,和姨娘陪着外婆抱头大哭了一场,连续几天都不肯吃饭,以示对自己的惩罚。而大儿子屈死后,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过度,外婆没几年也黯然追随而去……
云开表哥,是大舅留下来的唯一子嗣。
云开表哥比母亲小不了几岁。外婆生养太密,据说一共怀了15胎,保下来7个,用现如今的话说,也算是“英雄母亲”了!一生似乎都在生儿育女中度过。母亲乳名满妹,上面一共5个哥哥,母亲和前面两个较大的哥哥年龄相差更是悬殊。
云开表哥十三四岁即逢丁忧。大舅被镇压后天似乎蓦地塌了下来:大舅妈不久便下了堂(湘西一带土话,改嫁之意),云开表哥不得已十五六岁即开始独自混迹江湖。记忆中,他的个子不高,但身板极墩实,长年的水上活路和日晒雨淋使他皮肤又黑又滑,俨然非洲难民。加之脸上有一块不知啥时候什么原因落下的狰狞刀疤,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加之云开表哥读书不多,头脑却灵光;说起话来一字一顿,颇得乃父真传。天长日久,有人唤他“禹疤子”,有人唤他“禹大侠”。江湖中人只要提起他,个个心怀敬意。我这么说吧,他的单位虽然是安江航运公司,却一年到头在水上漂,在江湖上打流,时而托口,时而洪江,时而辰溪,时而浦阳,时而沅陵,时而常德,时而长沙,时而武汉……我觉得云开表哥便是沈从文老先生小说中水手的原型。不说是“在刀尖上舔血”吧,至少也是走南闯北有力气有谋略有担当的传奇人物。
云开表哥一生潦倒,年少失怙,与几个叔叔间疏于来往,只能自生自灭。加之条件不允许,从小没读过太多书,面对几个满腹经伦的叔叔难免有些自卑;却又性格倔强,极度自尊,时间长了心中也便不太愿意主动向四个叔叔靠拢。但对年龄小自己许多的几个叔叔的后人却是十分疼惜的。三舅的大女儿,今年已近八十高龄的挹芬表姐就记得小时侯云开表哥为谋生去过当时她们家所生活的上海,还带她和她的弟弟、禹浩表哥一起上街玩。有一次我的母亲、她们的细姑给云开表哥寄去伍元,他立即上街买雪条给她和弟弟禹浩吃,并非常耐烦地蹲下身子教她做作业,还在她的作业本上画了一个大灯笼!在她童年的印象中云开哥一直是个好人,他自己哪怕不吃不喝不穿也要尽兄长所能带她们上街买这买那。所以几个叔叔的子女们见了面都喜欢总撵着他。时间长了不见云开哥还会向大人频频打听。而她的四叔我部队转业的四舅呢,去上海两次哪怕年幼的禹浩表哥在大街上打恋滚,“坚持原则”的四叔也从来不曾买过一粒糖果给她们吃。所以云开哥的豪爽仗义令她们姐弟毕生难忘……
母亲在文革期间的留影。过度的操劳与生活的失意让昔日豪门千金脸上呈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憔悴。
无独有偶。我的二哥又凡也说,在他的记忆中,云开表哥是一个很重家族亲情的大哥!但凡他能联系上的亲人,他都会积极联络和走动。二哥22岁上大学前一直在母亲身边生活,是我们四兄妹中唯一留城的人,因此亲戚间的往来二哥都有幸见证。印象中云开表哥长年从事水上运输工作,也就是洪江人所说的船巴佬,长期跑常德~安江~洪江这条水路;二哥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应邀坐他的船往返安江~洪江,感觉特别有意思!云开表哥在船上是舵手,一个人独自指挥着船的方向,负责船只的安全,当时自己就觉得他好了不起!所以心里一直十分怀念云开大哥。
面对几个叔叔对自己的有意疏远,记得云开表哥曾经对我说过:一丁啊,人生道路不一样,各为其主,不可勉强。尤其是对长辈,我们就算理解不了,也该多包容。每家有每家的难处。人一辈子很短,有什么东西是放不下的呢?
是的,云开表哥,他以湘西男人顽强的意志捱过了风云激荡的一生。我总觉得他不应该过早地谢世。最起码,好歹他得找个机会到一丁表弟我这儿瞧瞧。如此,亦不枉他白疼我一场啊!
喜爱朗诵的我很想为云开表哥当面朗诵前些日子无意间在网上看到的这首诗——
只要有一次辉煌的日出
便足以击碎
几千个黑暗的谎言
照亮你汹涌的情感
挑战这世上所有幸福的高度
饱满的泪滴
只有在你的眼睛
才显得如此悲壮和深沉
巨大的句号楔入十万里天空
那是你一生最绚丽的拼写
云开表哥与四个叔叔往来不多,与两个姑姑却是一直保持联系的。特别是与我的母亲,他的细姑,联系尤为密切。姐姐王亦凡回忆,母亲真的是一个很善良又很有孝心的人。外婆在世时几个舅舅都不在家,那个年代情况复杂也不怎么敢和家里联系,外婆的生活全靠母亲一人照顾,那时母亲每月工资18元要分作3份:给外婆5元、给奶奶5元(母亲因工作经常调动结婚后也是自己单独在学校住,一个月回家几次),自己留8元作生活费:经济上很是拮据,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外婆去世。而且,外婆的丧事也几乎是靠妈妈凭一己之力操办。同在老家的乡下姨娘没有工作,经济上自是有心无力。在料理完外婆的丧事后倒是接到了四舅通过部队组织寄过来的钱,但是却被母亲退回去了。后来偶然说到此事,姐姐问母亲为啥要退?她说事情没办完就接到钱还可以将外婆和外公一起合葬在三里坪,但当时手头紧张,不得已只能将外婆葬在晓阳山。事情都已经办完了,我还留着四哥的钱干吗?放在我这里还是个负担。不如退回去!除了云开表哥的女儿,早些年母亲还主动提出让二舅的三女儿禹荣萍离开贵州到洪江读书,就住在余家冲三中宿舍,以舒缓二舅去世后二舅妈王正秀对两个女儿的抚养之困。小表妹在洪江究竟读了几年?我在广东,并不知情。但我觉得,像母亲这般对待几十年来联系并不密切的兄长的子女,在21世纪的今天,恐怕能够做到的家庭并不多。这无疑是母亲留给我们兄妹最弥足珍贵的精神遗产。就宛如她的两句口头禅:与人为善,敬天惜缘;多做功德,自有天助!
云开表哥常说一生最敬佩细姑的人品。是以,云开表哥家里有什么事,我们总能第一时间知道,稍后再分享出去给旁的亲戚。而云开表哥每次来到我们家中,最乐意做的事就是带我上街,为自己的小表弟买这样好吃的东西那样好看的玩具——以是,我对他的印象能不深么?九十年代初,表哥年迈,健康状况欠佳,为了生计一天到晚不挨家,母亲担心云开表哥女儿贻误学业,还一片菩萨心肠把小姑娘接到洪江城里上学。可惜小姑娘天生不是读书的料,自幼疏于管教,懒散惯了,在洪江呆了才一年多就吵着闹着回到常德父母身边去了。
2015年6月,88岁的母亲在翻看压于箧底的老照片。
从母亲和姨娘的对话中,我得知云开表哥似乎为人不够诚实,有时偶尔还会使一点江湖上的小心眼。但我想,一引车卖浆之流,生活在社会底层,活命艰难,你能对他有多高的道德诉求?又不是什么杀人越货、违背原则的事。哪计较得了那么多?所以听后我不以为然。我能记住的是,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我和父亲在下放地半界上山牧牛时牛只不听招呼肇了祸吃了别个大队的油菜,公社罚扣我们家一年的茶油;是云开表哥冒着被抓投机倒把的危险,大老远从常德买了几饼状若油枯、大如脸盆的猪油渣,从船上、排上一路辗转带到洪江,又托人送往会同,助我们一家度过难关。虽然时间长了油渣变质,炒菜时浓烟滚滚呛得人直打喷嚏,但聊胜于无,总比清汤寡水好啊!我还记得,七十年代末,是云开表哥从大城市第一次为我们家带来一罐漂亮玻璃瓶装的片状叉烧猪肉:我请教父亲,父亲略一沉吟,说“好像是焦脆肉吧”,现在想来倒也十分贴切。于是,那香喷喷的叉烧肉成为每顿饭前我和二哥的垂涎之物与百无聊赖的精神慰藉。
我更记得,我某次放暑假跟着云开表哥坐船去安江玩,云开表哥面对胆敢言辞冒犯轻薄我的老油条船工时的那份盛怒和凛然:哪个活得不耐烦了敢欺负我老表,小心老子剁了他!
我更不会忘记,1985年我刚在怀化参加工作,云开表哥进城购买船上所需物资给养,一老一少俨如父子或祖孙的兄弟俩勾肩搭背走下文联的桃花坡,到新街市场下馆子打牙祭喝小香槟的豪举和激情……自然,每次请客结账的必为云开表哥。他是绝对不能容忍小他几十岁的表弟掏钱破费的。
1986年左右,一次前往长沙我们《雪峰》杂志的承印厂校对文稿,正事办完后我瞅空应邀顺道去常德看望几个相好的大学同系同年级同学;骑单车从桃花源回来,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西堤江边云开表哥那低矮的棚屋(表嫂马春秀为常德乡下人)。云开表哥大喜过望,天都快黑了,硬是坚持让表侄、他那小不了我几岁的儿子禹建平到江边敲锣打鼓喊破嗓子,好不容易从船家手上买来一条两三斤重的活鱼,大汗淋漓地亲自下厨炖给我和随我一同前往的同学夏子科吃饭,邀我俩共饮;而我当时不胜酒力,仅敢止于微醺;云开表哥倒反过来把自己喝得烂醉。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对于云开表哥,本来可来往的亲戚就不多。现在老家姑姑的小儿子、白净洋气的大学生表弟特意来看他,表哥觉得甚有面子。回怀不久,我调往广东发展,表兄表弟间自此人各天涯,宛若参商,一辈子再未谋面。
母亲幸福的晚年(右为散人姐姐王亦凡)
受家庭的影响,云开表哥的儿子禹建平基本没读过什么书,初中毕业就辍学了。人虽长得牛高马大,看上去却没有太多男子汉应有的血性与韧劲。九十年代中期曾来东莞找过我,我连续为他介绍了好几家外资企业打工,郁闷的是他和现在的好些年轻族相仿,说直白些,“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愿做”,干啥都畏手畏脚,不像有太大担当之人。连换了几家工厂之后,可能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不久干脆不辞而别、打道回府。而我自认应该是问心无愧的。静而思之,我对他的关照和操心,也许并非冲着彼此的一脉同宗、血浓于水;更多的可能是冲着他父亲,云开表哥不幸的人生遭际和自幼对我的那一份关怀和情义……
不知云开表哥是哪一年去世的。除了表嫂的亲戚,他的儿子未将噩耗通知老禹家的任何人。两家几辈子的亲情就这么遽然断了。母亲事后在一次与托口老乡的谈话中才意外得知老侄的死讯。母亲当时的心情十分复杂,长叹一声:唉,这个云开者!
我在心里喃喃道:云开日出。表哥啊表哥!虽然您名唤“云开”,为何却一辈子也等不来真正“日出”的那一天呢……
现在我仍不时想起云开表哥。他跌宕起伏的风雨人生,成为我回望那个人妖颠倒的特殊年代咱们这一苦难家族色泽最为淡漠却经久的永恒注脚。而这,岂止一州一县、一户一族?!
乙未年端午,初稿于古泰安翠湖菊华榭。
庚子年农历二月二十八,新冠疫情甫过、清明将至时节订正于莞邑南城兰溪草堂。
王一丁,男,湖南洪江古商城出生,祖籍古龙标(今洪江)。1988年进入广东东莞。当代知名赋人和文学活动家,东莞原创文学重要代表作家之一(据2017年第5期《中国文艺家》对“文艺莞军”的介绍)。
已公开出版作品多部。另有电视剧《白色追踪》在央视及全国各省电视台多次播出。近年主攻骈体文创作。计有三十余篇在网络线下广为流传,影响较大,被各门户网站大量转载。多篇赋文系受各地特邀特约创作,并被景点刻石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