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表情!”
“王老兄,换个角度,再来一张,最佳表情!”
这是十一年前,2007年深秋的东莞市民广场绿地。东莞城区人民政府正在策划一套《优秀新莞人》。不知怎的竟稀里糊涂把我列了进去。专访文章是乡党、其时在《东莞经济》任副主编的何先培老先生(原籍溆浦,笔名贺晖)釆写的,文中对我多有谬赞,好像我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而为让该书有一更好的卖相,又请了一些专业摄影人士为受访者拍照。我这边则由《文化周末》一版新闻记者、在怀化老家开过影楼的易水寒担纲完成。我记得自己当天穿的是一件蓝色有领T恤,左胸斜刺里凸印着一朵精致的素洁小白花。
我习惯叫他老易。老实说,老易在《文化周末》的这份差事还是我为他谋来的。那时他与我不熟,甚至可以说素昧平生。帮人找工作其实是一件烦心事。内地过来,在广东混过几年的朋友大都感同身受。倒是《雪峰》时期的老领导、老朋友谭士珍老师(长篇小说《朝阳花》的实际执笔者)的一纸“手谕”,让我勿庸置疑地接纳了易水寒。我不仅热情地为他介绍工作,还经常请他蹭饭局,介绍各行各业的朋友给他认识,为他在东莞的发展铺路搭桥。
一一这样说可能还不是十分贴切和客观。坦率而言,我对他的初始认同,实则还源于非常重要的两点:其一,彼此同为洪江(特指古商城)人,并且年龄相仿,又都视写作为生命;其二,他不仅和我有着共同的时代记忆,文革期间更有着庶几类似的全家下放经历和成长背景。
“为什么跑出来?”我单刀直入。
“照相馆生意清淡,为了谋生。”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
“你独自跑出来老弟嫂答应吗?”
“贫贱夫妻百事哀。想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人到中年,有时候还是要以家庭为中心的。”我开导他。
“唉,但是也就想趁现在还没有太老,看能不能出来做些什么!”站在我面前个头不高的他一脸佛相,相对平滑的沟壑间此刻却真实地写满了无奈。
“这么说你有些惧内”。我乐了。
见他没接话,我又补上一句:“惧内的人多半会发达”。
一一这是广东的逻辑。对此略显另类的解读老易却是既不肯定,也不否认;既不附议,也不反驳。
老易本名易国祥,笔名易水寒。“风潇潇兮易水寒”,我曾问他干嘛给自己取一个这么苦兮兮的笔名?他笑而不答。看他那略显彷徨而又十分执拗的眼神,或许,那正是他内心一种深层的纠结与追求吧。
话说《文化周末》的两任总编辑蔡洪波、汪晟均与我私交甚笃。这不,我一个电话过去就把老易的工作给落实下来了。他在怀化开照相馆多年,好歹也算是有一技傍身;又兼擅写作,一张地方小报岂有不接受之理?彼时我虽已从公家单位辞职出来,然以我近二十年在莞邑的人脉经营和“江湖口碑”,随便找人打个招呼,让他进台资、港资企业谋份事做,兼许他以稍微像样点的工资还是轻而易举的。但他适合吗?显然不适合。他非引车卖浆之流,那些工厂底层挣扎倾轧的经验无疑欠奉,十人八人一间宿舍,一年四季无热水供应,他捱得住么?
如此一来,进报社便成为了他的最佳选择。而且,据说他曾在怀化日报做过几年,对于新闻、采编的工作都是轻车熟路。所以一上任,《文化周末》报社的领导十分倚重他。一些大文章或重要新闻都指派他亲自出马釆写。记得他还对当年东莞刚刚盛行的网络网吧进行过一次深度报道,占去头版头条整整一个版面。还有东莞方兴未艾的收藏热,他也进行过一次全方位的描摹。这一次正在策划的《优秀新莞人》,他也是写作者之一。每一次采访,每一次写作,老易都认真对待,不负重托。
采访著名小提琴家盛中国与其日本夫人
有趣的是,那时的老易,还不会使用电脑。我一度为他捏了一把汗。一次,他偷偷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办法,我不解,他乐了:“我采访什么单位,采访哪一位人物,把稿子写好以后,就首先请他们过目。然后,就请他们顺便帮我把文章录入电脑。他们单位都有年轻人,很快的……”同时,老易也虚心地向报社一些年轻同事学习,很快就学会了基本的拼音打字法,学会了上qq,转发文件等。
他迥异于年轻同事的文彩和思想深度,特别是随手拍下的图片,都为《文化周末》增色不少。在对东莞一次生态环保的系列报道中,他将每一幅风光照片配上自己写的小诗,得到老总的肯定。他拍的一幅东莞西城门古城墙照片,还被莞城区宣传部的王部长看中,精制放大挂在办公室里。一次会议中,王部长表彰报社,说道:“我们东莞这么多摄影记者,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拍出这么好的西城门照片?”
可是让人遗憾,这样的“最佳选择”他只勉强坚持了七八个月。
一天中午他致电我欲求一见。见面后却并无正经事。倒是说报社租来权作员工宿舍的民居留下来住的人越来越少了。
“什么原因?”中午时间有限,我不希望他说话兜圈子。
“有人说闹鬼”。他有些诡异地笑笑。却毫不惊悚。
我以为是开玩笑。他却娓娓道来, 说那房子确实有一种阴森空阔之感,哪怕大白天打开大门,无缘无故都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让人背脊发麻。租住者有多人反映在屋内难以入睡。甫一入眠即感觉有重物压身,噩梦连连,甚至出现幻觉,醒后一屁股坐在床上,动辄大汗淋漓几近虚脱。开始几个年轻女记者都搬走了,后来男同事独自一人也不敢回家。说得活灵活现,就像恐怖电影镜头!
“我不是怕这个。”他显得很轻松,“我学佛多年,这一点是不会放在心上的。真正的理由,是《文化周末》虽然行内行外个个叫好,可惜发行量不大,待遇偏低,每周才出一期报纸,无事可做,闷得慌。我找你是想告诉你,我已离开报社打算去淘小三商务公司……”
“你确定自己在淘小三能干长久么?”我紧盯着老易的眼睛。
“随缘吧!做做再看”。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无道理。“淘小三”在东莞南城,是一家以经营电子商务为主的公司,公司里基本上都是年轻人。老易不懂电子更不懂商务,在办公室负责文字工作。他跟年轻人很合得来,周日去附近的公园郊游,晚上步行去附近的一个大型水库散步,看那一脉江天的月升月落。可惜好景不长,公司项目定位有问题,效益欠佳,不出三个月,老易又打电话找我了。
其时我在龙门某大型旅游开发集团任职副总,由于业务发展需要,前些天还在登报招一助理。
“我听明白了。不必多说。你过来做我助理可好?天天游山玩水。偶尔协助办公室处理些外宣和文案方面的事情。只不过一上山就是几天。你不要跟我说耐不住寂寞哟!”
“王老兄你不知道呀?我就喜欢呆在山上。何况还是云遮雾罩、风景如画的南昆山呢?如非必需,我真的不希望经常与更多的人打交道!”
于是,南昆山的盘山公路上,留下了我们共同的车辙,也留下了我们共同的思考和回忆。我们谈文学、谈人生。谈逝去岁月的无痕,谈未来日子的暧昧莫辨。谈青少年时期曾经的苟且,谈人到中年的不甘。他和我一样鄙夷某些所谓老板或成功人士在面对汶川大地震时人性的麻木不仁,和我一样睥睨他们人文关怀方面的严重滞后及精神层面的道德缺位。
社会上不少好赶时髦的“商界精英”处处以修行人自居。戴佛珠,听禅乐,面对世俗人生时却有无尽的欲望和热恼。啥都看不穿,啥都化不开。我认为他们的“戴”也好、“听”也罢,实则是对佛的亵渎和轻侮。他们肤浅的大脑或目力所及,仅仅止于皮相。佛于他们,更多的时候乃用于装点门面、欺世盗名也!
老易不一样。他的修行是深入骨髓的那种。吃长斋自不必说。他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他寡欲清心、浅笑晏晏;他助人为乐、敬天惜缘。他的文字不一定气势磅礴、力扫千军,却如一线檀香,袅袅不绝,直抵读者的鼻窦和人性深处;他的臧否人物、指点江山、清谈佛理无一不是循序渐进、深入浅出,草蛇灰线、水到渠成……我们在“七星湖”边迎风伫立,我们在“云天海”顶对月长啸。古涧,孤月,寒泉,处处留影;枯藤,老树,昏鸦,声声入耳。
公司董事长姓陈,香港人,也是一个虔诚的佛弟子。陈总的会议室布置得别出心裁,一边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坐像,一边是毛主席的雕像。陈总以一个特有的商人情怀,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南昆山旅游开发,只是他公司旗下的工程项目之一。陈总听说老易是佛弟子,又是从报社出来的,更加对他刮目相看。每次外出,都用他的大宝马带着老易,连走路都是手搭肩膀结伴而行。到了吃饭时间,也总是先张罗为老易点几个全素菜。老易却似乎大智若愚,并没有什么受宠若惊的样子。
为了尽早开发好南昆山,陈总又额外交代给老易一个重要任务,采访当地的百姓,实地勘察旅游区的山山水水。哪怕是一棵树、一块石、一条溪,或一段古墙、一幢老屋、一个传说,都不能放过,都要好好挖掘,写出故事。为此,老易先后写下了《天生一片仙佛地》、《悠悠南山情人竹》、《七星湖畔话蛇松》等多篇佳作。我几乎成了他的第一读者。
我为自己感到庆幸:终于又找到了一个可以根本无需设防并且无话不谈,在某些重大社会问题的哲学观照方面同频共振的同龄知音!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老易在新的岗位坚持了不足五个月就溜号了。而且是不辞而别!
就在他“出走”的前一天中午,我还和他一道共进午餐,末了又把他送到东莞他外甥上班的公司,并相约翌日上午十点左右与我一块驱车南昆山北麓去七星湖附近看另一个在建项目。
可当我翌日如约致电,他却突然告诉我自己已在回怀化的火车上!且头一天他到他外甥处竟然是专门去取火车票的。呵呵,居然一直瞒着我。我好想大骂他一通甚至擂他几拳!但电话拨通后听着他不停地向我道歉我又沉默了。是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或许他压根就不该出来广东、就不适宜“踢开党委闹革命”背井离乡独自一人赴外发展呢?他和我毕竟有所不同,他的老婆和未成年的女儿都在怀化,作为一个男人,难道他不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么?然而,对于我来说,老易仍然是一个谜,我弄不懂!
倏忽一晃,已是十几年过去。日前知其新作在怀隆重首发,得到各方慷慨点赞,我打心眼里为老朋友高兴。未几便收到他寄来的大作 《人坐秋天》和《孤月寒泉》。我粗粗浏览了一下,许多篇什都不错。《人坐秋天》一书还收进了他2006年下半年倾注一腔深情写我的《笛音妙音海潮音》。在《孤月寒泉》中一篇《说“下雨”》的文章里,我读到这样一段他描写当年在《文化周末》报社的情景:
“我想到在南粤一家报社打工的情景,一次天突然黑了下来,明明是大白天,对面的人已不可见。狂风怒涛,在耳边尖利地呼啸,一棵棵小树已经成了匍匐状。接着几声巨响,仿佛震裂了天地,又像天空被捅开了一个大窟窿,那已经不叫做下雨,而是一条河流在倾泄了!它就像我接触过的众多底层打工者的呐喊,又像是对这样一个纸醉金迷世界的控诉。这雨啊,它把那一片片南国浓茂繁密的绿荫上的尘埃洗去,它把那一片片南国道路两边搔首弄姿的花们身上的尘埃洗去,它让那一浪浪无处不在的涌动着的热潮暂时冷却下去;可是,它的心里为什么也积郁着如此多的愤懑呢?它又想诉说些什么呢?我站立在黑暗中的摩天大楼的窗台边,久久不能平静……”
在《人坐秋天》中的一篇《南行散记》的文章里,我又读到一段这样的描写:
“……曾经,当我坐在那家电子商务公司的办公大楼时,每天早上打开电脑,某公司又是第N个人跳楼了,年轻生命的陨灭一次次把我炙伤。他们的年龄,都和我那些浑身散发着朝气的同事们一样。他们抱着满腔的热情而来,为这个城市奉献着汗水,青春,却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只是过客。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他们的考勤表上总是无休止的上班、加班,没有节假日。苛刻的工资制度,使得人人自危,像一架能说话的机器,欲诉无门、欲哭无泪……”
或许,这就是他当年不辞而别,决然毅然离开南方的原因?据说,当时他在火车上给我打完电话,也同样给公司董事长陈总打了一个电话,告知他已经在火车上,告知他已经离开东莞的事情。当时,经历过无数人世沧桑的陈总,对于这件事,似乎也是头一遭,只能在电话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你怎么就不辞而别呢?!……”
老易回到怀化后果然变了一个人。我想可能是经过一年多广东的异地淬炼和换位反思之后的精神皈依,又或者是真正找到了自己灵魂的终极依怙吧!
自此我们鲜有再聚。微博、微信也联系不多。我每年返里省亲,来去匆匆,与他碰面的机会屈指可数。这十年的时间里,有两次怀化的朋友安排吃饭,我打电话给老易,发现他急忙忙赶来时都手持摩托车头盔,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我便知道他很忙,有可能正在重新创业。没几年,他在中坡山下创办的“易水寒文学苑”果然令不少怀化的家长和小朋友们刮目相看。
让我感动的是,家慈85岁寿诞的时候,闻讯他竟拨冗专程前往洪江,不仅带去礼信,还挎着专业摄像器材跟拍了大半天,事后将储存着王氏族人天伦之乐及欢笑和泪水的U盘郑重交付给我,以资纪念。每思及此,我都感喟不已。。。
他希望我在收到他的大作后随便写点什么。而我觉得,评文章于我而言殆非重点。我尤其不喜人云亦云,说些廉价的场面话。那咱就另辟蹊径,由人及文吧!
“最佳表情!”
一一如今,这四个字已成为我在使用手机帮朋友拍照时的习惯性提醒。在此,我也由衷地祝福老易,希望他在经历了人世的沧桑和风霜雨雪之后于自己的事业方面、于文学的创作方面都能始终保持本真耐看的“最佳表情”!
2018年10月30日匆笔于于中国作家第一村
【作者简介】
王一丁,男,湖南洪江古商城出生。1988年进入广东东莞。当代知名赋人和文学活动家,东莞原创文学重要代表作家之一(据2017年第5期《中国文艺家》对“文艺莞军”的介绍)。已公开出版作品多部。另有电视剧《白色追踪》在央视及全国各省电视台多次播出。近年主攻骈体文创作。计有三十余篇在网络线下广为流传,影响较大,被各门户网站大量转载。多篇赋文系受各地特邀特约创作,并被景点刻石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