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法华裔艺术家王衍成个展《衍 — 王衍成艺术展》将于2017年4月20日下午4时在中国美术馆圆形厅拉开帷幕。出生于1960年的王衍成,久居法国,先后于2006年荣获法国国家文化骑士勋章,2013年荣获法国国家文化军团军官勋章,并在2015年荣获法国国家文化军团司令勋章,被西方艺术界称为继赵无极、朱德群之后又一位最具代表性的后抽象艺术家。
展览将展出王衍成于近几年创作的大尺幅作品。有别于诗意的抒情抽象传统,艺术家对隐藏宇宙奥秘的玄远幽深格外关注,这是一个超越自我控制的世界,也是一个自我放逐而不知所归的世界。通过对明亮色彩的打磨与破坏,黑色的覆盖与添加,画面中涌动着心灵与宇宙之间的气息交换和流通,显现出艺术家对东方传统美学的创造性探索。
王衍成工作照 摄影:见涛
展览名称:衍 — 王衍成艺术展
策展人:彭锋
艺术家:王衍成
展览时间:2017/04/19~2017/04/27
开幕时间:2017/04/20 下午4:00
展览地点:中国美术馆1号厅、8号厅
主办单位:中国美术馆
意境与气韵——读王衍成的画
彭锋(本次展览策展人)
在北京东郊的工作室里,王衍成在巨大的画布前凝视、踌躇、拼搏,通常需要积数月之力,才完成一幅作品的创作。对一些不明就里的观众来说,要将这些颜色涂满画面,最多一两小时而已。王衍成在画布面前究竟等待什么呢?
王衍成 无题 布面油画 190x570cm 2016
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对王衍成的艺术生涯有所了解。要为现在的行为找到理由,通常需要回顾历史。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个人的历史有可能是文化的历史的缩影。有鉴于此,我想尝试用前辈美学家邓以蛰(1892-1973)关于中国绘画的发展历程的观点,来解读王衍成的艺术历程。邓以蛰是清代大书法家邓石如(1743-1805)的五世孙,对于中国书画有极高的鉴赏力,年轻时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回国后担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主讲美学和美术史。邓以蛰根据自己的体会,将中国绘画的发展历程概括为“体”、“形”、“意”、“理”四个阶段。“体”是器体,最早的绘画都是依附在陶器、玉器、青铜器、漆器等器物上;后来才摆脱对器物的依赖,发展为对独立的形象的描绘,进入“形”的阶段;再后来又由对形象的描绘,进入对意境的追求,于是抵达“意”的阶段;最后由意境进入气韵,由“意”的阶段过渡到“理”的阶段。尽管邓以蛰描述的中国绘画的发展历程,与王衍成的艺术生涯有诸多不同的地方。但是,用他提炼出来的“体”、“形”、“意”、“理”四个概念,来解读王衍成的艺术追求,仍然会给我们一些意想不到的启示。
王衍成早年学习写实绘画,沉湎于在二维平面上画出三维立体效果。在写实绘画的学习上,王衍成体现出很高的天赋,1981年还在上大学期间,作品就入选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并获得三等奖。借用邓以蛰的术语,我们可以将王衍成这个时期的艺术追求概括为对“体”的追求,也就是在平面上塑造有立体感的物象,让绘画去追求雕塑和建筑般的效果。尽管邓以蛰所说的“体”跟我们这里所说的“体”所指的对象不同,但是如果我们忽略这种不同,用“体”来概括王衍成的写实绘画追求还是非常合适的。
1985年王衍成大学毕业后留在山东艺术学院任教,这时他对写实油画已经驾轻就熟。但是,在“85新潮”的冲击下,王衍成体现出对知识和理论的强烈渴望。1986-1988年王衍成进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学习,接受现代艺术思潮的洗礼。根据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现代绘画就是要划清跟雕塑和建筑的界线,回到只有绘画才具有的特性,也就是所谓的平面性。在现代艺术思潮的影响下,王衍成开始进入抽象绘画的平面性探索。1989年,王衍成的抽象绘画《不平衡的急切》入选著名的“中国现代艺术大展”。1990年,王衍成远赴法国,进入圣太田造型艺术大学学习,系统学习西方现代绘画的技法和理论。1993年毕业后,定居巴黎,与抽象艺术大师朱德群、赵无极交往甚密,深受他们的影响。王衍成这个阶段的探索,主要集中在现代艺术的平面形象和形式上,借用邓以蛰的术语,我们可以将这个阶段称之为“形”的阶段。只不过邓以蛰在中国绘画中发现的“形”,是脱离器体束缚的形象,现代绘画中的“形”是脱离物体的形象,是不依赖物体的形式和色彩的自由组合。
王衍成 无题180x170cm2013年
朱德群和赵无极在西方的成功,不仅因为他们进入了西方现代艺术的潮流之中,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们带去了西方艺术家所不具备的中国美学精神。朱德群和赵无极将二者结合起来,形成了独特的抒情抽象,既不同于极简主义的冷抽象,也不同于表现主义的热抽象。朱德群和赵无极的抒情抽象,具有浓厚的东方诗意。这种东方诗意就是中国美学中的“意境”。在中国传统艺术中,不仅诗歌追求意境,绘画、书法、园林建筑、音乐舞蹈、戏曲表演,无不追求意境。根据邓以蛰的说法,体现意境的艺术,就由“形”的领域,进入“意”的领域。“意”是心的对象,追求意境的绘画,也就是心画。在中国绘画史上,体现意境的绘画是山水画。中国山水画不同于西方的写实风景画,可以说山水画是心灵的风景画。中国美学用“以大观小”来概括山水画的特征,心是大,山水是小。朱德群和赵无极的抒情抽象,之所以显得苍茫大气,与“以大观小”和追求意境的中国绘画美学不无关系。王衍成继承了朱德群和赵无极的抒情抽象的传统,创作出了一系列诗意盎然的抽象绘画作品,而且很快受到西方艺术界的关注,成为继赵无极、朱德群之后,又一位冉冉升起的华人艺术明星。
然而,王衍成并没有停止自己的探索脚步。在北京东郊的工作室里长时间的冥想,让他逐渐从抒情抽象中走了出来。王衍成开始不满足于诗意的轻松和浪漫,不满足于意境的自我局限,他开始向一个更加奥秘的世界进发。这是一个超越自我控制的世界,也是一个自我放逐而不知所归的世界。对于已经取得巨大成功的王衍成来说,这次转变可以说冒着巨大的风险。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在通常情况下,人们认为意境已经是中国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了。邓以蛰也赞同这种看法。不过,他发现中国艺术还有一种特别的类型,那就是对“理”的探索。借用邓以蛰的术语来说,王衍成为之着迷的世界就是“理”。“理”是对“意”的超越。但是,邓以蛰所说的“理”并不是柏拉图式的“理念”,不是任何形式的“另一个世界”,而就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只不过不再是“这个世界”的有限形状,而是“这个世界”的无限延伸、拓展、弥漫、衍生、演化,它指向“这个世界”的难以捉摸、不可名状、玄远幽深、不知所终的广度和深度。由于这个无限深远的世界已经超出了意识的控制,它不再是意识的对象,不再受意识的掌控,而是与意识的交换或者交化,因此邓以蛰认为它是一个比“意”更高级的阶段,他称之为“理”。在中国绘画中,表现“意”的是“意境”,表现“理”的是“气韵”。“意境”是“以大观小”,“气韵”是“以大观大”;“意境”是从艺术之内来看艺术,“气韵”是从艺术之外来看艺术。“以大观小”是从“心”的角度来看“物”,心为大,物为小。“以大观大”是从“心”的角度来看“宇宙”,心为大,宇宙亦大。正因为如此,邓以蛰强调,“理”与“意”不同,“意”是“心”对“物”的统辖;“理”是“心”与“宇宙”的契合。这时候的“心”已经不再是个体的“私心”,而是无私的“天心”;个体不再是有限的“小我”,而是无限的“大我”。正因为如此,进入“理”的阶段的绘画,不再是主观情感的流露,不再是个人的诗情画意,而是更加客观和深邃的真理。另一位中国美学家宗白华(1897-1986)也触及到中国绘画的这种客观性,他明确主张:西洋印象派乃是写个人主观立场的印象,表现派是主观幻想情感的表现,而中国画是客观的自然生命,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王衍成 无题 布面丙烯 190x190cm 2016
王衍成告别了赏心悦目的抒情抽象,他着迷于那个隐藏宇宙奥秘的幽深的黑洞。他的作品中明亮的色彩逐渐减少,象征幽玄奥秘的黑色不断增多。王衍成放下自我,进入了一个更加难以掌控的世界,一个在根本上无法表达的世界。当艺术家最终面对这个无法表达的世界时,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他是多么的欣喜,又是多么的绝望。欣喜的是终于进入了“理”的汪洋大海,绝望的是面对它竟然毫无作为,无从表达,尽管是处在急切的表达之中。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王衍成为什么在画布面前踌躇,因为在很多情况下,他知道要画,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他在等待绘画自己来画。中国哲人经常面临这种表达的困难。就像庄子在《寓言》中所说的那样,“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
王衍成是如何来解决他的表达的困难呢?就像哲人们一样,对于不可表达的表达,最好的方式就是否定,借用冯友兰(1895-1990)的术语来说,就是“负的方法”。回顾王衍成的艺术生涯,他采取的方式就是否定。用“形”来否定“体”,用“意”来否定“形”,最后用“理”来否定“意”。
王衍成首先否定的是物象,接着否定的是心意。对物象的否定相对容易,对心意的否定尤其困难,因为否定心意的还是心意。也就是说,我们用心意来否定物象,但是否定心意的仍然只能是心意,而不能是别的什么。因此,对心意的否定,对自我的否定,不能一蹴而就;需要长时间的修行和觉悟。中国古人将这种修养称之为“散”。正如蔡邕在《书论》中所说的那样,“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散怀抱即散心,散心即散急迫,散执着,将心灵从各种功利、概念、目的的考量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散心并非无心,而是消解个人和主观的束缚,让“私心”成为“天心”,将“习心”还原为“本心”。
王衍成 布面丙烯 150x150cm 2016
“本心”或者“天心”,借用冯友兰的术语来说,就是“宇宙的心”。有心灵的渗透,宇宙便不再是一团漆黑。王衍成通过不断打磨、破坏、添加、覆盖,让密不透风的黑色中有气韵流动,有呼吸运动,有生命涌动。尽管心灵不再能征服宇宙,因为宇宙与心灵一样博大;但是,正是因为心灵与宇宙一样博大,心灵也不会被宇宙压倒。心灵与宇宙从再现与被再现的关系,转换为气息或能量的交换和流通关系。于是,在王衍成的画面上,我们看见的不再是物象的再现,也不是情感的表现,而是气息的隐显、沉浮、聚散、周流。对于它的概括,还有什么词汇能够比气韵更好的呢?邓以蛰从中国山水画中看到的气韵,在王衍成的抽象绘画中得以复现。长期生活在欧洲的王衍成,最终在自己的文化母体中找到了创作的源泉和动力,由此可见文化根性是多么的重要和顽固;但是,王衍成并没有陷入充满文化密码的呓语之中,经过他的创造性的转换,气韵不再是一个封闭的地域文化概念,而是可以与今天的科学和文化对话的当代文化概念。在今天全球化在西方国家遭遇挫折之时,王衍成努力发掘中国传统美学的普遍价值,这在某种意义上表明了中国文化本身所具有的包容性和开放性。谁说纯粹艺术就没有政治性呢?这或许是真的:只有在艺术彻底从政治中独立出来的时候,它才能发挥它的政治效力。
2017年2月10日于北京大学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