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人按:今天是父亲节。想起多才多艺,永远不向命运屈服的父亲。想起有关父亲的点点滴滴,尤其是他的“蚯蚓学说”。想起和父亲一块度过当年那个年代的峥嵘岁月。想起全家下放的半界。想起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后孩子们眼中、脑海中、记忆中的我。翻出旧文一篇以嚮读者。祝天底下所有勇敢、善良、正直、严厉、倔犟、仁慈的父亲节日快乐!健康!平安!开心!愿父亲在天堂清凉安好!您时常来到儿子的午夜梦境。
人生的许多事情都是随着岁月的不断增长才慢慢认识的,尤其是童年、少年的往事,虽然时光之箭已射穿数千个日子,却常常因为某些极微观的人生体验而“显影”、而放大,于不经意间给你一份感动、感悟,和一份悠长柔曼的联想。
俟为人父,目睹小儿的颟顸无知和任性顽皮,父亲教育自己的往事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宛如一张张久藏箧底的胶片,重新拿出来冲晒、放大,眉目仍是那么清晰,印象仍是那么深刻,有时,甚至还给你一种意想不到的震撼。
六九年阖家下放农村,由于诸事不顺,父亲的脾气暴躁了不少,但在对待儿女的教育方面,仍然是“有板有眼”的。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不少时候父亲的教导简直近乎理性的阐述。
有一次,我嫌菜不好吃,嚷着要婆婆(其实应该叫奶奶)给我用酱油蒸一小碟豆豉。被父亲知道了,硬是不答应。婆婆也不便一意孤行,否则,就容易背上“娇惯孩子”的名声。而且,父亲向来忌讳别人(包括自己的“四娘”)在自己教育子女时出面干预,以影响“司法公正”。于是,我便双脚跺地,嚎啕大哭,并以“不吃饭”、“不上学”相要挟。而父亲在颁布了他那道神圣的禁令后便不再吭声。既未怒形于色,也无妥协迁就的迹象。
结果,我哭了个喉咙嘶哑、饥肠辘辘,末了还是忍不住灰溜溜地把剩下的半碗冷饭吃了——这便是任性的代价。过后父亲对此事进行了“讲评”,对大哥和我说:“哭、哭、哭,哭有什么用?只有弱者才会把眼泪作为武器来要挟对方,归根结底吃亏的还是自己!”
就这样,父亲一步步地让我们领教了他的“厉害”,也把他的人生经验一点一滴地传授给了我们。
有一次,父亲插完半丘晚稻秧赶着鸭子从田里回来,打开陶罐正待斟酒,发现里面的酒没了,遂吩咐我临时去代销店“打”酒。大队唯一的代销店设在河边的三队,距我家下放的四队(处在半山腰)有数里之遥,且一路上孤坟密布、阴森骇人;其时天色将暮,虫声四起,我打了个寒噤,不太愿意“领旨”。父亲卷了个喇叭筒,坐在火塘边默默地吞云吐雾,并不吱声。烟头忽明忽灭,不象要发脾气的样子。父子俩就这么僵持着。稍顷,父亲发话了:“去呀!趁天没全黑早去早回。再这么拖下去,外面一团漆黑你也得去。今天这酒我是喝定了。”威而不怒,字字千钧。我咬咬嘴唇,念及父亲的倔脾气,只好含着泪水忍气吞声地出了门。小跑于寂寞的山道上,夜鸟扑翅惊飞,恐惧之状自不待言。回到家里,已是周身透湿。
此后,每每碰到难办之事,硬着头皮我也会坚持去做,因为父训的沦肌浃髓:必须接受的事实再怎么拒绝也是没用的。
父亲最看不起随便向人张口求助的人。他个性中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肯给别人添麻烦。母亲说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缘于此,也便不时招来“清高”、“孤傲”的议论。父亲不以为意,每每一笑置之。他常对我们兄妹几个说:我不指望依靠你们,你们也不要指望依靠爷娘。说来说去,世上最可靠的还是自己——父亲强调凡事必须自己先尝试,哪怕是碰碰运气也行。求助他人必须是力不能逮、迫不得已的时候。这样做可能会走些弯路,甚至可能会摔几个筋斗,却能够锻炼自己的独立处事能力和随机应变能力,磨练一个人的意志,保持个人人格的完整。“寡欲人常适,无求品自高”。“人不能学蚯蚓,光知道钻松土!”——这些,都是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孩提时代我喜欢削木头枪,看了电影《小兵张嘎》后,便想弄一把“五·四”式玩玩。大哥于这方面是行家,经他之手制作出来的枪械,刷上油漆几可乱真。小伙伴们羡慕不已。父亲不反对我有此癖好,或许他也知道,对于我们这等苦寒人家,在当时这是唯一一条不花钱就能使孩子获得乐趣的途径。这是一种让人心酸的爱怜。
但父亲却不让大哥为我代劳,他主张由我自己动手。“自己种的梨吃起来最甜!”“做不来枪可以做大刀嘛,贾格里——”父亲学着日本鬼子的腔调,眉宇间流露出少见的笑容。
这样,我只好自己穷鼓捣,“土法”上马。先削不带柄的大刀,次削带柄的大刀,再削刀柄镂空的大刀;削大刀的“手艺”过关了,再回过头来削“五·四”式。尽管我几次“削”得手上鲜血淋漓,疤痕累累,但冒险自有冒险的乐趣,探索自有探索的心得。最重要的是,从此我不再轻易倚仗他人。
望着手中越来越精致的“军工产品”,我笑了。
回城后过完两个春节便到了参加高考的年龄。由于不科学地加班加点,兼之在农村不自量力地干过一些力气活,“伤了内脏”(这是某草医的说法。由于积劳成疾,回城不久,我竟患上人见人怕的支气管扩张。始而咳嗽不止,继而大量咯血。遍尝人间百草,请尽湘中名医,病情仍不见明显好转)。高考完毕,分数虽勉强上了大专线,体检时却被无情地刷了下来。胸透的结果,肺叶已出现大片阴影。某名噪山城的西医陈氏危言耸听,说须将肺叶切去三分之一,否则小命难保云云。并进而建议母亲早日让我就业,好找个单位替我负担手术所需全部医疗费用。母亲从来心善胆小,被其一说一劝,心急如焚,竟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除了烧香求神拜菩萨,似已别无他法。知道内情的同学们也以为我将“不久于人世”,更有甚者竟邀我去照相馆合影“以示留念”。恰表哥梦龙所在纸箱厂招工,母亲未征得父亲同意,便急忙忙将我的半身免冠照片连同简历送至表哥处。我其时庶已半死半活,迷迷糊糊的也只得任凭大人摆布。对母亲的做法我不敢提出异议,也没理由提出异议。无他,自己的身体已经是这样子了。但靠着儿时积蓄的一点倔劲仍一边复习一边服药一边坚持强化锻炼,意欲作最后一“搏”。父亲看在眼里,时常默不作声地对我频频颔首——我读得懂他目光里的含义。
许是天意使然,一日我忽发奇想,投书中国青年报社,尽诉自己的不幸,详陈自己的病情,以期得到他们的帮助。蒙报社收信的同志热心,遂将信转北京中医医院。该医院本着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慷慨地将其一九七九年度的一项重要科研成果——某治疗支气管扩张的良方寄我;嘱我日服三次,连服一百天。我“唯命是从”,罐子熬破了几个,病奇迹般地痊愈了。此后再未复发。这样,我便理所当然地再次参加了翌年七月份的高考。秋闱侥幸,竟喜获录取。语文还得了个全市第一、全地区第二。于是我倍感人生的无常:“俯仰顿成阴阳错”。如果自己当初意志薄弱,一蹶不振,听信庸医的一派胡言,一念之错放弃考试匆匆就业,屈服于命运,安有今日?不仅可能白捱一刀,沦为一个残疾人,更遑论击水中流,谋职岭南也。
这是否也得益于父亲的“蚯蚓学说”呢?
此文成稿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