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灿勋和俩中国神兽二炮,三丫亲切合影
一、择日不如撞日
没想到2020年4月的最后两天会在淡水度过。就在上周,一丁携一众友人寻访清泉古寺,齐齐向方丈索字,在前往大亚湾的时候我们还路经此地。
29日下午四点多从黄江下高速,突然想起笔名晚霞的灿勋兄在微信里跟我说过将于本月下旬从洪江回到惠阳这边儿子长风“花样年”的新居,便趁等红绿灯的时候于微信中问了他一句:在哪儿?
老兄,我说的是真的!干脆这样吧!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正好没别的安排,一会儿就开车过去,方便吗?
当然方便。我和老婆住在这儿。儿子长风周末才从深圳回来。你现在出发吗?
好,过去你那边吃晚饭。我快到樟木头了。根据导航提示,樟木头距淡水70多公里,走高速75分钟可抵。
——呵呵,这真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便是湘西散人的行事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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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灿勋先生1982年参加市文创学习班合影。上世纪八十年代真的是中国文学的黄金时期哟!
我与灿勋兄结缘三十五年,彼此刚认识的时候,我是湖南省怀化地区文联《雪峰》文学杂志社新分配来的一名年轻编辑,他是来自洪江古商城的一名业余作者。
他与姐姐亦凡同年,长我近7岁;我们两家文革期间都下过放,他们家下到靖县甘棠公社大桥大队第三生产队,我们家下到会同县长寨公社摆滩大队第四生产队。听他说,我们下放的时间都是1969年4月份。或者说,两个家庭离开洪江的时候都是在一个飘满白雾的早晨。我们坐船逆巫水而上,他们乘车风雨兼程。
由于他比我大六七岁,许多事情记得比我清楚。而我那时候还是一混沌未开、脸上淌着清鼻涕的孩子。
他告诉我,1969年4月15日全家下放的前一天,他“死都不愿离开洪江”,明明知道翌日即要随双亲奔赴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出发的前一天还背着书包哭着闹着依依不舍地如常去到洪江镇鼎新街小学(1966年文革爆发改名沅江路完全学校)读书;他的母亲带着他辗转学校各办公室,替儿子办理转学证明。
而我的父亲母亲,当年就是在这所学校教书。鼎新街小学,不,沅江路学校:留下了我儿时许多温馨痛楚的回忆……
二、花样年华别样情
六点刚过,我已经把车停在“花样年·别样城”小区门口。我拍了张“常德米粉店”的照片传给灿勋兄:我到了。
你们那么快?好,我马上出来接你。你和孩子们站在原地莫动。
不过三四分钟的工夫,我才为车上睡过午觉的三丫把完一泡尿,灿勋兄熟悉的身影奔过来了,他戴着口罩,用洪江话大声地喊着二炮和三丫的名字,兴奋得如同久违经年的亲人一般,我心头一热,几欲落泪。
我们就是这样的一对好兄弟!阔别三十一年后,再次见面的时候,他撰有三四篇文章专门记叙我们之间弥足珍贵的旷世友谊。几家坊间知名微信公众号对之进行了分享。我今天写作此文,其实亦不无回应他的意思。
本科毕业的儿子长风孝顺体贴,想着双亲俱已年迈,怕万一哪天停电使生活陡生不便,所以故意在买房子的时候挑了个低楼层。
灿勋兄既热情又周到。已早早将我们晚上睡觉的房间收拾好,还为两个小家伙买了进口红提和一大堆果冻。二炮三丫高兴坏了。须知平素我是绝对不允许他俩触碰此类非健康食品的。客随主便,碍于情面,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限制兄妹俩吃果冻的频率和数量。而灿勋兄那老家塘枧(也唤深湾)的夫人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她告诉我,泡好的红茶膏茶就放在饭桌上,应该不会太烫,可安心享用。后来我才知道,这裹了一层锡铂纸的红茶膏是他们家用于招待贵客的。
本来灿勋安排在外面接待我们。“谁知你说坚决不到外面吃,就在家里随便吃点,怎么好意思?一个小时前我还在外面和别个一起打牌呢,急死了!这不,锅里的鸡还没炖烂”。
灿勋兄告诉我,老婆比他小了几岁,这辈子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头!之前在洪江,下岗后去了福建,再后来去了山东潍坊……孩子基本是老婆一人独自拉扯大的。我看也是。灿勋兄虽是工人出身,却书呆子气十足,在家里基本是个伸手掌柜,连一些日常生活物件放在哪儿都搞不清场。看得出,他夫人处处地方让着他,宠着他,照顾着他,也迁就着他。
我四顾端详了一下,房子不大,七十几平米,两居室,被灿勋兄的夫人拾掇得一尘不染。“花样年”交付的是毛坯房,听灿勋兄介绍说几年前买的时候每平米不到11000,装修花了十几万。说话间我到每个房间和阳台大致瞧了瞧,摸了摸,心里暗自思忖:装修公司的人心可真黑呀!见主人无装修经验,他们就乱来神,换了我,可没那么好糊弄哟,这套房子如果在我手里装修下来至少可以节省个三四万!
灿勋兄坚持晚上要陪我喝几杯。本来头天晚上与大儿子及其台湾师傅在东莞南城郭芳处喝得有点高,我寻思着怎么样也得让肠胃休息一下吧!但反对无效。见灿勋兄这般好兴致,我不好意思扫他的兴,于是对他说,真要喝咱就喝点啤酒吧!天气热,白的红的洋的都免了。
善解人意的灿勋兄未勉强我,但他当属于那种不胜酒力的人,两杯啤酒下肚,脸上已兀自飞上几朵红云。
也是在这一次,我才得知,灿勋兄33岁才结婚,他的儿子居然是1990年7月25日出生!与我大儿子天缘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同一家医院:洪江市人民医院(后改为怀化市第二医院)。真是太巧了。说明我和他在同一个时间段于同一家医院出现过。只不过天意弄人,彼此未碰过面罢了!那时我俩认识已逾5年。而这又只能归结为缘分!如果1990年我俩当时碰了面,没准他的人生会部分改写。
李灿勋一家文革下放期间在靖县盖的新屋共有6扇5间,比寻常农家的房子都要大。当年他们一家是打算于此扎根落户、开枝散叶啦!
三、前尘往事已随风
第一件事是肩挑箩筐从靖州大桥步行到沙溪送派购粮。说是送派购粮,其实是之前没饭吃,通过大队找沙溪的农民借了米;对方赚麻烦,让靖州那边向自己借粮的农户直接足量替他们交派购粮。而国家粮库正好建在沙溪。那时尚无公交车,来回要走近70里地,累得脚杆痛。当时灿勋兄才13岁。借了别人100斤口粮,两个哥哥和父亲都不在家(父亲为抓副业在外替人做木匠活,由于既不抽烟也不喝酒,请他打衣柜箍桶的乡亲特别多),一切事务都由这个儿子顶着。灿勋兄小小年纪哪里挑得动?只好分作两次,每次50斤,走在路上“脚打捞款”,累得直想哭,却时刻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放弃!也因此,灿勋兄的个头比两个哥哥都矮。他自己分析,完全是长身体的时候干活不知轻重,被硬生生压矮了的!
第二件事,摘杉木籽(说是支援亚非拉),灿勋兄独自一人爬到近三丈高的杉树上面,挥刀往下斩枝捋叶;突遇山中刮起穿谷风,杉树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为了保命,他条件反射一般死死抱住树身,闭着眼睛祈求上天保佑……待风停了,灿勋兄余悸未消从树上“梭”下来,浑身湿透,四肢俱已麻木。
第三件事是在深山老林中剁柴遇野猪。半界的老乡告诉过我,在山里遇到野猪不能跑,更不敢主动向它宣战,只能站立原地不动,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但细时的灿勋兄缺乏经验,遇到野猪慌了神,掉头就跑,野猪受了刺激,本能飞脚直追,欲和胆敢侵入自己领地者拼个你死我活。所幸灿勋兄个子小动作麻利,平日里训练有素,只一眨眼的功夫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到就近一棵树的树尖,野猪徒唤奈何,喘着粗气站在树下痴望了半天,最终悻然离去。而其时灿勋兄已被吓得魂飞魄散!
灿勋兄一边喝酒一边跟我说着这些,说着说着,眼中已盈满热泪。我知道他的讲述并无半点演义色彩。我当下不禁黯然:他老家邵东,其伯父李躬厚1919年出生,是个千里挑一的“狠角色”。当时湘西南一带流传着一句顺口溜:一个包袱一把伞,跑到洪江当老板。于是,少年早慧的李躬厚1932年13岁上即背井离乡跑到洪江布行学徒,16岁开始创业。后生意渐入佳境,有商号“李锦记”(斧记为号),专营木材,名闻遐迩,遂把父亲李复远(灿勋兄的爷爷)和母亲、弟弟也相继接了出来,自此一家团圆、长住洪江。解放后他伯父积极配合政府搞公私合营,把自己奋斗了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及一盘生意全部主动奉献了出来,破财免灾,好不容易躲过一劫。
由于脑子灵活、特别能干,又吃得了苦,李躬厚早期在湖南省会同专区湘西企业公司任副总经理,得到时任总经理后官至湖南省委副书记的孙国治的激赏、推荐与提携,曾调任洪江市工商联副主任;1957年3月14日,一度荣耀列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二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在人民大会堂现场聆听毛主席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报告》,并与全体出席列席人员一道与毛主席合影。由于毛主席的正式讲话稿是后来才公开发表的,李躬厚回到洪江后兴奋异常,立即按照领导指示,凭现场笔记奔赴各处传达会议精神,活学活用;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没多久,李躬厚被人诬陷,说他假传“圣旨”,歪曲毛主席的讲话精神,继而庶几是在一夜之间成为洪江市第一个戴帽的右派,辗转沉沦,备受煎熬,更横遭武装遣返邵东原籍批斗,尝尽人间的酸甜苦辣与世态炎凉,并且祸及全家,殃连子孙;拖到1980年9月,才在时任洪江市人大副主任袁公信的过问下,成为洪江市最后一名摘帽右派……嗟夫,曾经红得发紫,在洪江工商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一代巨贾洪商李躬厚,因为不小心列席一次会议、火急火燎传达一个会议,让自己的人生断崖式下跌,几至差点丢掉性命!这未免太滑稽了。个中原因,着实令人深长思之。
灿勋兄的父亲李躬康先生虽然是个木匠,但上过私塾,旧学根基深厚,晚年尤其爱写旧体诗。还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公开出版过一本个人旧体诗集《春虫诗草》(这在整个洪江都是最早的)。他的许多诗章都是替哥哥鸣不平。“人生穷达固难料,梦未圆时夜未央。祸福由来相倚伏,贤愚怎得可商量?衰荷经岁藕还妙,老树逢春花又香。莫道汉文恩泽薄,云中持节遣冯唐!”
四、勿令后人复哀前人
酒过三巡,我劝灿勋兄:那你应该把你家族的这些事情都诉诸文字、传给后人呀!
灿勋兄:你老弟说对了,退休以后,这几年我一直在集中精力做这件事!
一丁老弟,你还有印象吗?多年前你在微信里跟我说的一段话,我一直铭记于心。
(讨厌!我这人怎么像个传教士?但我知道,任何时候,自己绝对不会瞎说。)
一丁老弟,你曾经对我说过:读书人一定要体现出自己的社会价值、文化价值。必须有堪以传世、堪以启迪后人的东西!而不仅仅是挣几个吃饭的钱,过好世俗生活。
你没想到吧?这几十年,我一直在寻求突围:为自己,也为整个家族。但我们的许多长辈,真的是生不逢时。由于历史原因,没让他们的人生绽放出更多的精彩;也未能贡献,不,诚如老弟所言,未能体现更多的社会价值、文化价值、生命价值。在我看来,这才是最最可悲的呢。
忽地想起文徵明的几句诗:中有遗世人,琴樽自容与。风来酒亦醒,坐听潇湘雨。